我一个同学和我抱怨，她亲爹有多不靠谱多招人烦，一个精彩的案例是——周日她把一岁的儿子送到娘家，自己出去办了点事。回来的时候，他爸兴奋地对他说，宝宝喝茶了，宝宝和我一样爱喝茶。同学大惊，他能多爱喝茶，他一个刚刚获得岁数的人，还不是您老热情赠予的。果然，晚上孩子亢奋了一夜，一直欢实到早晨五点才好容易睡了。我看着她忿忿的表情，觉得她爸确实挺傻。也意识到，茶确实和一岁的人扯不上什么关系。对我来说，甚至我工作之前就没喝过茶。工作之前，我不喝酒，不喝茶，下午喝咖啡晚上睡不着，最喜欢喝饮料。酒、茶的味道对我来说都太耐人寻味了，有一种需要解释和品评的不简单。而我喜欢直接，这世界上所有气味里我最喜欢甜，多年来坚持保持肤浅幼稚毫无格调的口味，对当年的我来说，不管是82年的拉斐，还是几十年的普洱，都不如一瓶可乐。工作之后，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个可以委以重任的成年人，我才喝起了茶。工作八年了，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泡茶。喝了茶，一天的工作就在清香中开始了。但是依然喝得非常外行，非常不求甚解。也全然不到赖以生存的程度，不上班的时候不喝，自己在家就想浑浑噩噩，怕喝了整个人精神抖擞的，对不起休息日。所以爱茶的人看我喝茶，就总有些看不惯。我妈来我家，我给她来了杯绿茶。她老人家鄙视地说，怎么可以用这种杯子喝绿茶，要用透明的杯子，这样简直是不尊重茶。我给她的杯子还是白雪公主图案的呢，这已经是莫大的尊重，一般人我都只给蓝精灵。现在我被要求不仅要尊重她，还要尊重茶。我鄙视着她对我的鄙视，像电视里强抢民女的公子哥，茶是我买的，我爱怎么喝就怎么喝。“无由持一碗，寄与爱茶人。”白居易都没有我妈事多，讲究太多事情反而枯燥了，丧失了喝茶本来的乐趣。我就是个不专业的人。喜欢过年，但是不想贴春联放炮守岁，就想胡吃海塞然后躺在沙发上嗑瓜子。喜欢喝茶，但是没兴趣研究什么茶文化，也不想假装自己是茶楼里玉手纤纤穿着唐装的姑娘。不专业地过年，也不专业喝茶，我就想蓬头垢面端着我的卡通杯子，要焚琴煮鹤粗俗霸道地喝，瞎喝。但是，作为一个走南闯北的人，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，我还是懂的。要去福建安溪，可不敢像在家里一样叫嚣，我就瞎喝。安溪是铁观音的故乡。去安溪，自然是离不开喝茶。而此行的一切，都与茶有关，参观茶叶博览馆，茶庄园，走马观花了解茶的前世今生。那些晒青、摇青、杀青……听起来既美妙又严格。然而这一切都不如喝茶来得实在。到了安溪西坪镇打石坑，铁观音传统制作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魏月德带着我们上了山。车行过颠簸的山路，竟然还要上上下下地攀爬，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细窄的土路。终于看到那株据说1723年被发现的传奇铁观音母树。顺着魏月德手指的方向，我竟然什么也没看到。连问几声哪呢哪呢，才得知眼前那一丛瘦小的灌木就是本尊。它太小了，简直不像一个大景点。然而它是确凿无疑的母树，即使外形不起眼，身份却是毋庸置疑。众人纷纷反复打量着母树，仿佛看得仔细些，便能看出近三百年的传奇。那树大抵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注视，它消瘦而沉默，严肃而孤独的姿态，初看是寻常和平淡，了解了背景再看，便是低调和内敛。这么一看，它就真的好像生活里的强人，朴素，有实力，不啰唆。看罢茶树，重头戏来了——喝茶。如我这么瞎喝之人，也能有机会喝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亲手泡的茶，并且不是我不懈努力的结果，就这么赶上了，只能解释成命好。魏月德家里有一种价格比我年薪略高的茶，名曰魏十八。选用最古老的手工制作，十八道工序一道都不能出错，每季产量不过几斤，十八万一斤。如此金贵的价格，依然有祖国各地，甚至日本、欧美的茶客慕名而来。此处可以感慨有钱人真多，但是更应该感慨这茶一定是真好。十八道工序固然烦琐，但是震惊我的还是价格。我怀着囫囵吞枣占点便宜的心，喝了一杯又一杯。当然是好喝的，不需要多懂行，也能捕捉到茶的好。但除了饱满、通透、生津、回甘，我也找不到什么更深奥、准确的词，比较公认的说法是一种兰花香。桌上放着一大盘子喜糖，魏家前几日正好有孩子结婚。我就非常把自己不当外人地吃起来，还是挑挑拣拣地吃，不喜欢软糖，吃硬糖。喝茶上没有什么造诣，吃糖还是嘴刁的。大家喝得踊跃，一会儿工夫就喝了四泡。还喝了另外一种什么茶，味道也是极好，名字却已经不记得了，有奢侈品在，平价一点的存在感就消失了。喝过的茶叶从茶壶里倒出来，刚喝完奢侈品我竟有些深刻起来。那些已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艺，对于茶来说大抵是严酷的训练。从枝头被采下，经过十八道关口，泡进水里一会儿工夫就结束了使命。简直是台上一分钟，台下十年功。它们经过反复的发酵、炒制、包揉、焙干，从嫩绿变深绿，历经沧桑不复当年姿色，泡出来却另有一番更悠远的韵味。然而茶的味道却那么新鲜，难以想象它们离枝头早已那么遥远。每一片茶叶都有一颗倔强的不死之心，一遇热水，立马情不自禁敞开心扉地展示生机勃勃。一瞬间，我想起罗大佑的歌词——“风花雪月之，哗啦啦啦乎。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想起它。但是瞬间的意义过后，我还是不愿意把茶赋予好喝以外的其他含义。我看到有人评价铁观音“开汤即有脂粉凝香夺罐而溢，幽而不俗，烈而不艳……”这些词用得太美了，但是也太虚幻了，习惯性想加一个哀而不伤证明自己的词汇量。就好像我屡次想假装有品位，尝试那些香评写得云山雾罩的小众香，却总是都铩羽而归，那些被文字赋予高级感的气味，不是太古怪就是太凄凉。什么“妙不可言的孤独，就像旅人在朝圣的路途上，孤身一人跋涉过茫茫沙漠。”我根本体会不到。无论茶评还是香评，想获得信息量的时候，比喻句是大雷区，作者的想象力和我的想象力掺和到一起，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个啥东西。所以，让我评价安溪的铁观音，一个字就够了——好。如果要再加一句，安溪茶好，快来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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